又一年裴知古离开的日子，李裹儿的鼓声却落空了。她抓不到他了。只剩黑暗、空虚侵袭她的手指，散发出幽幽的凉气，她触及了某种鼓声也无法描摹的神秘事物，它用冷舌头舔她，带着一种恐怖的亲昵。当即她便明白发生了什么。这些年，她一直制作通天之鼓，成了即毁，毁了又成，自己都忘了为什么，似乎连她也嵌进鼓楼，变为它的一部分，只是完成某种伟业的一环，某个零件。现在，也许是该放手了。

果然，不过几天，均州驿使便给李裹儿送来裴知古的澡瓶，以及一对耳朵。并说他已死于西北海外的不周山。他收集共工额头撞破在山体上的声音时，被寂静、宏伟、严酷的死亡攫住。那个不臣之神义无反顾、使天地向东南倾陷的死亡，连女娲大神都敬畏的死亡。死亡对他耳语，唤醒他的梦。他暴露在这死亡里，如被强光洞穿，脏腑晶亮，一览无余。天竺胡人找到了他藏起来的真正的耳朵，胡人以断舌之舌对它们说话。裴知古清楚地听到了自己，也听到了始终藏匿在他梦中的胡人。他们面对面地站着。胡人是一个模糊的影子，像水墨滃染的云雾，像经由孩童之手捏成、没有五官四肢的泥偶。胡人在听他。这么多年终于能听见他。裴知古的身体渐次被胡人听去：脑袋、胸膛、手足……它们被胡人听到他的影子上，他身体的泥胚上，颜料一样固着下来。然后他的三魂七魄被听去。最后是他的声音。胡人完全变成了裴知古，钻通不周山的地穴，进入另一个世界，另一个胡人是裴知古的镜像世界。而这个世界的裴知古，像抄写碑帖留下的水痕，终于蒸发。只留下他那对真实的耳朵，成为他仅存的遗物，是他听过这个世界的证据。

李裹儿怀着巨大的悲哀与满足，打开澡瓶。几千几亿的声音一涌而出。这是武则天要的，她宏伟计划的成果，可她终究没能得到。既然裴知古留给了自己，李裹儿便将它们还给世间。房陵县的百姓摇摇摆摆地听到那些恐怖的声音——他们听到盘古的利斧劈开混沌之卵，听到无数个神在光的胚胎里喁喁私语，听到蝴蝶栩栩振翅破开庄周梦茧，听到空空儿持利刃在刘昌裔脖子上的于阗玉环铿然一击，听到一缕蛛丝的断开、一颗佛珠的崩裂、一尊秘色瓷瓶在烈火中的粉碎。他们听到霜镜被寒月的永夜磨蚀，听到怀梦草从腐烂的思想汲取吉凶之验而萌芽，听到岁月往诗人的铜爵里唾出绿锈。他们听到羊水汩汩流淌，听到情焰蹿行于恋人的骨骼，听到黄鹤楼中的玉笛吹落了开元二十二年的梅花，听到杜鹃将巴山楚水凄迷的尘雾啼成血红。他们听到狐鬼、艳尸、风流箭，听到阮郎归、蔼蔼幽人、烟花不堪剪。他们听到正面的世界，反面的世界，以及介于正面与反面不可被耳识照亮的世界。他们最后听到了自己，听到自己摇摇摆摆地站在这里，听澡瓶里裴知古收集到的声音。他们听到幻境逐渐破碎。他们浑身瘫软，瑟瑟发抖地拥抱，在更剧烈的破坏来临之前掩护自己。